这年冬,回到了南昌。父亲母亲回家乡了。留下我和弟、妹,托亲戚照料。没人管我,我更妄为。我收拾了一间书房,把所有的钱全买了小说读。第一件事,我就是把《红楼梦》读完。此外,我什么小说都读,不但读本文,而且读批注。这个习惯,倒是良好的。我在小说里,领悟了许多作文之法。十五岁的时候,家里请了一位徐先生教我,这先生是徐孺子后代,他们家传,是不应科举,不做官的。
先生很古板,没教会我什么。只是他那不考科举不做官的作风,给了我一个很深的印象。我这时本已打进小说圈,专爱风流才子高人隐士的行为,先生又是个布衣,做了活榜样,因之我对于传统的读书做官说法,完全加以鄙笑,一直种下我终身潦倒的根苗。小说会给我这么一个概念,我很不理解。恐怕所有读小说的人,也很少会和我这样受到影响的吧?
礼拜六派的胚子
十五岁的秋季,父亲因我的要求,允许我进了学堂,受新教育。因为我国文还可以,我插进大同小学三年级(毕业是四年,那时高小课程,约等于现在初中二年级)。校长周六平先生,是个维新人物,他教书的时候,常常讥笑守旧分子,而且不时地叙述清政府的腐败。我也就是他讥笑的一个。我受着很大的刺激,极力向新的路上走。于是我除了买小说,也买新书看。但这个时候的新书,能到内地去的,也无非是《经世文篇》《新议论策选》之类。我能找到一点新知识的,还是上海的报纸。由报纸上,我知道这世界不是“四书五经”上的世界,我也就另想到小说上那种风流才子不适宜于眼前的社会。我一跃而变为维新的少年了。但我的思想虽有变迁,我文学上的嗜好,却没有变更,我依然日夜读小说,我依然爱读风花雪月式的词章。因我由《水浒》的圣叹外书上,知道《西厢》《庄子》,是他所鉴赏的书,我又跟着看《西厢》,看《庄子》。对于《庄子》,我只领略了较浅的《盗跖》《说剑》两篇;而对整个《西厢》,却有了文学上莫大的启发,在那上面,学会了许多腾挪闪跌的文法。